兰言四种—评兰琐言

《兰言四种》第四《评兰琐言》序

复明杨鹿鸣宝叔甫撰

兰自鲁叟谱以为操，湘累冠以入骚，而兰之品以重。然品有真伪，精禀天地，秀发山川，贞传正内积，芬华外杨，此兰之真品也。若伪者则不可一二数，不独唐宋人所拟之择兰，紫茎赤节，香似薄荷非真品。即福兴四郡之建兰，太吴池畔之溪荪，亦非真品也。

嗟乎！兰生深谷，不以无人而不芳，虽契赏于古之贤圣，要不足为兰幸，而拟不于伦，如杨升庵所谓世以如蒲萱者为真兰。九畹受诬也久矣，此兰之辱也。榛莽杂处，萧艾丛生，真伪可以立判，惟形色相同，足乱其真，则鉴别殊难。是以君子尝自镜于隐微，以葆其真也。

若夫兰蕙之辨，古今又复纷歧，余则谓蕙之品本次于兰，而苞之多寡，开之迟早，显有不同，固亦自有其真，自古言兰每及蕙者，殆以此欤。

《兰言四种》第四《评兰琐言》（一）

（一）评花

兰贞蕤也，世称松、竹、梅为“岁寒三友”。然竹有节，啬于花；梅有花，啬于叶；松有叶，啬于香；惟兰并有之。虽朱晦翁有古兰、今兰之说，而咏盆蕙云：“今花得古名，旖旎香更好，得意欲忘言，尘编讵能考！”其曰旖旎，盖犹浅之乎视兰矣。

《三余赘笔》：宋张景修以兰为“幽客”，《山堂肆考》曾端伯以兰为《芳友》，他如姚伯声“名花十八客”兰为“雅客”，屠纬真“名花十二士”，兰为“芳士”，徐文长“名花十胜”，兰以“幽”胜。取其品，乔文衣“嗅花十二品”，兰云香，令人幽。。又明袁中郎云：兰为香草之最，遇有赏之者，品、态、色、香，倍觉清幽，人能怜花耶，花自悦人耶，非有两意。余谓以上诸评，孰花孰人，亦人亦花，兰耶人耶，是谓得评兰三昧。

（二）兰史

明王康宇《群芳谱》谓：今世崇尚之兰，皆非灵均九畹故物。冯跻仲亦云：兰生今大江以南者，皆非“屈骚”所树所纫，此虽有激云然，亦实在情形也。跻仲为明季侍郎，抱屋社之悲，着《兰史》一卷，首仿《汉书》古今人表为兰表，但有上上至下上七等，而无下中、下下二品，以兰无卑品也。次为兰本纪，凡三种；次为兰世家，凡十一种；次为兰外纪，凡九种；次为兰外传，凡五种。各以贵贱为差。但不知建、赣、江、浙之兰，居九品之表何等。湘鄂之兰定入本纪，若外纪、外传，大约为泽兰、朱兰、箬兰、风兰、真珠兰等，与夫非种必锄者入之。此固评兰中绝大之文也。惜祗见其目，过屠门而大嚼，虽不得肉，亦且快意。

（三）花经花史

余撰《兰言四种·总序》，有曰《花经》、《花史》着自宋人。《兰易》《兰史》则明季冯簟溪着。余之为此言，欲藉《花经》、《花史》以陪出《兰易》、《兰史》，并“兰言”也。《花经》为宋人张翊着。《花史》仅见于元蒋子正《山房随笔》，谓宋德佑间，北师至扬州，琼花不荣，赵炎以诗吊之曰：“他年我若修花史，合传琼花烈女中。”实未见有其书。偶阅《屑玉丛谈》，载有武林某仿纲目例，着《花史》与《花经》，均按十二月之花列之。如云：“二月立美人兰氏为王后。美人兰氏，字佩芳，馨列侯香祖女也，幽娴贞静，不以无人而不芳。王闻之，召入内庭为美人，晋封贵妃，至是列为王后。国中谓得贤后妃焉。”此游戏小品文字，恐真《花史》当不如是也。

（四）兰无二香

无人自芳，空谷之兰也；国香服媚，纫佩之兰也。在谷、充佩，均无二香。余此理得诸乔钵《海外奕心》一书，其说“士曰：兰不以在谷而易其香；鸟不以在山而拙其舌；士不以不遇而丑其文。盖兰无二香，鸟无异舌，士无恶笔也。”而闻性道有“蕊泉庵读《海外奕心》评”则更进一解曰：“兰以香刈，鸟以舌綦，士以文妒。然兰香以静，鸟舌以时，自然之天也。士者身将隐，安用文？苟不守自然之天，而好为非然之然，安能与兰鸟俱腐？”乔，字文衣，闻，字天乃（乃nǎi），二公为朱明遗老，文衣所谓“恶笔”，美新之笔也。天乃所谓“安能与兰鸟俱腐？”恐遗臭也。是不仅怀当门之忌，且有自焚之戒矣！余爱其语隽永，撮入评兰，不嫌羼杂也。

（五）宠辱三十二目

近见金氏石寿《兰谱》，于评兰有荣宠、屈辱、各二十目，余节为各十六目，亦姑备一格也。荣宠十六目云：惠风清露，晓日晚霞，轻烟皓月，淡阴嫩晴，观书临帖，敲棋试茶，琴友诗客，高僧美人也。屈辱十六目云：狂风连雨，酷暑严寒，飞尘莠草，干瘦点斑，蛛网，蚁蛭，鼠矢，麝香，市侩，醉客，悍妇狂奴也。倘乔文衣、闻天乃二公为之，每目必有一篇佳文字也。

（六）泽兰非兰

陈扶摇《花历》“正月兰蕙芳”。此与唐人“二十四番花信风”之“兰讯”，稍有先后矣。明张德谦《瓶史·月表》“三月以兰为盟主，七月以蕙为盟主。”此言兰又后于《花历》矣。以上言兰自孕箭以至开花之时也。宋张翊《花经》“兰一品九命，蕙二品八命，蕙次于兰一等。兰为王者香，非徒取其品之异，香亦不同众卉也。”

唐人释《本草》乃以泽兰为兰，以熏草为蕙。《王氏谈录》谓“兰蕙二草，今人盖无识者。”王氏所谓兰草者，与泽兰为一物，家莳则为兰草，野生则为泽兰，蕙即熏草，实则皆形同蒿艾，以之入《花历》、《瓶史》、《瓶花谱》，恐自惭形秽耳。明李东壁（时珍）谓兰有数种，兰草、泽兰生水旁，山兰，即兰草之生山中者。兰花亦生山谷中，与三兰迥别。东壁其知言矣。

（七）泽兰古有入文者

元，孔静斋（克齐）《至正直记》，谓古语有“兰艾不同根”之说。盖比故家蹶起，艾叶茂其根浅，兰叶少其根多也。余以兰艾并言，当指泽兰，如《宋书·殷景仁传》：“蕙泽旁流，兰艾同润。”梁，皇甫谧谢表：“披榛采兰，兼收蒿艾。”唐人言兰，独于此而不知引。他如应劭《风俗通言》：“尚书奏事，怀香握兰。”《汉书》言：“熏以香自烧”。杜牧“阿房宫赋”：“焚椒兰也”，皆指生于水泽旁之兰草、蕙草。盖即平泉庄花药栏中物也。若夫“易”之同人，“礼”之内则，春秋之《左氏传》其所谓兰，碻（quē）指兰花，诗《郑风》所言“秉蕑”，恐蕑亦生于水泽之草，未敢如唐人掠美。余近着有《古今兰辨》一书，并及各地所产之真兰，盖不止以阶前盈尺之地，使扬眉吐气矣。

（八）吴草庐兰说

泽兰非兰，兰草、熏草亦非兰。以《本草》自有兰花之一种，蕙亦兰类。自唐人将“经传”言兰者，牵合传会，以归于泽兰，其说遂多异同。宋寇宗奭《本草衍义》，又误以兰花为兰草。致吴草庐着《兰说》，谓兰为“医经上品，有枝有茎，草之植者也。今所谓兰，无枝无茎，因黄山谷称之，世遂谬指为《离骚》之兰。”寇氏《本草》溺于流俗，反疑旧说为非。医经为用计，岂可误认为哉？夫寇氏诚误，而吴氏必以“骚经”证医经，独非误乎！世谓药中多传会品即指此，药贵审形、辨性，文在指事、类情，各不相侔。且文人寄兴之言，每不足据，如朱子《离骚辨证》，主兰为泽兰最力，吴氏亦谓朱子闽人最识兰者，顾何以见案头盆蕙，芬芳旖旎。又谓“尘编讵能考乎”？至于山谷所称，既不谬于古，吴氏反侪其论于流俗，抑又误矣。

（九）评幽兰赋

余嗜言兰，几于成癖。偶读宋人高续古（似孙）评仲子陵“幽兰赋”，不禁狂喜，以评兰文字少，而评其所评，则尤少也。续古谓赋中“贞正内积，芬华外扬，和气所资，精英自得。”此十六字，超出笔墨蹊径，其知兰乎！余谓柔条独秀，芳心潜结，扬翘布叶，舒翠错红十六字，亦颇具化工。忆余十九岁时，先君曾以手抄“唐赋”课余读，而此赋在焉，今惟记“贞正内积，芬华外扬，”八字矣！乃昨撰“画兰琐言序”，竟忘其出处，而不敢用别为“贞美内含，芳馨外溢，”两语。及见续古所云，始恍然，但语不大恶，亦姑仍之。

（十）责“盗兰”说

凡物之至美者，必有外物与之为缘而累之，兰之在山也，芳风藻谷，美矣！而萧艾蔽之，荆棘丛之，樵采者甚或收入束薪之中，及其出山，芳阶斐几，几于三熏三沐，而兰展其馨，香满堂室，则又美矣。泽兰不自知其不类，而窃其名，固无论已，乃闽中之蕙，浙中之荪，恃其形之似，逞其香艳而窃其实，世人爱之，芬阶斐几，与兰无殊，并各着为谱焉。而所谓芳风藻谷之兰反听其生灭。

余欲反陈止斋“责盗兰说”，而谓兰曰：郑文舍汝，何取乎七穆之瑞，屈平舍汝，何夸乎九畹之芳。

（十一）秦淮滩假山兰

城内秦淮，有地名仇家湾者，即余宅后东南对岸是也。地当秦淮曲折处，而坡陀起伏，亦极逦迤。明时有某于此造一园林，颇具水石之胜。石作层峦峭壁状。悉植兰，迎风披拂，望之如置身沅湘间。石下一径通幽，台榭参差，直抵城堙。当时司马西虹有“通幽区诗”如：“买得秦淮一段滩，不栽桃李只栽兰；国香自合依泉石，却有幽人带露看”是也。仇家湾或即汝南湾，《景定志》云：晋汝南王宅，在城东八里，当秦淮曲折处。今则酒旗高悬，画舫鳞集，芬芳之区，已成肮脏之域矣。

（十二）游戏言兰文字

古今言兰文字最少，即游戏之作亦甚少，皆误于唐人之释“本草”，且不敢非朱紫阳“泽兰为兰”之说也。明万历间，巨鹿陈介锡撰《古今寓言》一书，自天文至草木，共分十二类。如草木类，首列庄周大瓠，次则松、竹、梅、菊、牡丹等品。松则有“明松”、“叶恒盛”等传。竹则有“苍庭筠”、“管若虚”、“竹先生”等传。梅则有“大庾公”，“白知春”“梅白华”等传。菊则有“黄花先生传”。牡丹则有“姚王本纪”。而独无言兰者。其余素馨有说。“昌阳”、“丰本”，亦各有传。撰着之人则东坡、陈白沙、杨廉夫诸贤，每篇前有小引，后有传赞，或书“太史公曰”，则皆介锡先生自拟者，若冯跻仲之《兰易》、《兰史》，撰于崇祯殉国后，则宜其未收入。清武林王甫白未曾有集，收有明方叔厚“兰馨传”一篇，神似龙门。时闵道元筑有“兰庄”，故叔厚作此传，游戏三昩，诚得未曾有。

附文《兰馨传》明方宇（叔厚）

兰馨，字汝清，号无知子。始祖国香，草姓也。郑文公妾燕姞，梦天与国香，倚阑寤而生子。公异之，物色求香，得之幽谷。赐姓兰，志倚兰也，加草不忘本也。香后独茂，修德芬芳，隐居深山，虽困穷未曾改节。仲尼称为善人、君子，又伤其老草莽，作《琴操》以彰其美，识者亦曰：使际风动时，香名岂终泯乎？自是子孙蕃衍，布散诸国。春秋居楚屈原，延之九畹，每饭不忘，忠愤不平之气，赖之以泄，原感其德，佩服终身。

晋有邻玉树者谢安，处之庭阶，视如子弟，至今咏兰氏必曰庭谢。历唐而宋，曰猗，曰皋，猗爱知韩愈亦困穷。愈曰：“扬扬其香，不采何伤，”盖美之也。皋为朱元晦友，后病归，元晦思之，有“愿言托孤根，岁晏以为期”之句。其冒姓者，楚有枻，汉有台，晋有亭。又有善酿者，武帝饮之甘，唿兰生而不名。枻与桂棹同舟事君，有济川功。台于章帝时游太学，与崔骃私论武帝善恶，事闻，下有司，台自讼获免拜令使。亭好山水，家有峻岭、茂林、曲水之景，名贤王义之庾蕴辈，上已日就亭觞咏，畅叙幽情。以姓为名者，有马氏、泽氏、赛氏，马、泽俱精医，善疗肿毒疼痛。赛家广积珠如栗，有求之者散而弗惜。又有茝、芸、蕙、荪，皆近族也。

馨始生，异香满室，人称“香孩儿”，皆曰何物？老妪生此宁馨儿，流芳百世必此人也。馨多长不伐，既长，闻木徂徕、梅华、竹直，同道相友往师之，三人曰：子幽真雅淡，和气袭人，予辈友也，敢曰师乎？遂深相得，号为“四友”，时有严雪者，得黄老之学。草莽之士摹而变者万计，惟四友正色不动，能耐岁寒，雪多方诱之，自如也。明春，禁异学雪屏，篡变者反正，四友名益重于世。后不为大夫，梅居鼎鼐，竹以笙簧，才官翰林，馨独潜修不出，复与金利缔交，同心相规。时人语曰：“胶漆自谓坚，不如金与兰。”

馨性刚梗，每秋风起，怒发冲冠，若闻鸡起舞，状文华一吐，芳馨远播，人采其善，不戴之首，则佩之身，奉以羞祀，苾苾芬芬，神明来格，凡大夫处士闻其名，无不爱慕思与友。里有莸，生使恶气，人不之近。疾馨异已而面斥曰：“人生当使人畏，子得人亲媚，无乃务为容悦乎？”馨笑而不答。见者不平责莸曰：“遗臭万年，人皆掩鼻，汝之恶也。”有友如馨，宜窃香自熏，何乃妄议如此？馨恶污秽，有拔茹者，必净沙为地，时进洁汤，斯畅舒自遂，不尔则形容就悴无他归，洁其身也。夏月炎暑，人有浼不洁者，示以汤盘，俾洗濯自新，虽妇女亦沃以膏沐，明德惟馨，人皆颂其功。

秘书省有蠹鱼为害，上召馨拜掌书记，害遂息，因名其省曰兰省，表馨能也。功成身退，优游林泉，或仰登高山，或俯临深崖，又或扫青苔坐白石，澹如也。或邀馨语曰：“闻子芳誉，愿效同心之义；分香吐怀，惟子之需。愿筑墅居之，期与子俱化。”

（十三）特性

兰花之色不一，就各处所产而论，有青如碧玉，红若丹砂，白心似羊脂，墨同鸦背者。心更有红、有黄、有白，白者素心也。闽产之花，更有金棱边、鱼魫白之异，可谓盛矣！而花之性亦有特异者，兰最喜暖，闽赣浙皆有献岁兰，与梅破蜡而开。金陵云台山兰，其花开必三，匀如品字。见《金陵待征录》。宜兴阳羡兰，多开并蒂、同心。见《桃溪客语》。建兰漳州龙崖素，花有十八朵，俗谓十八学士，至江苏，每少开一二朵。见袁氏《兰蕙谱》。又福安县白云山有庵，庵前两池，产兰玉色，向午开浮水面，过时即沉，人唿为午时兰。见《福建志》。是兰性之特异有如此者，岂徒色香之可贵哉！

（十四）评兰之祖

昔孔子自卫返鲁，见阴谷之中，芗兰独茂。喟然叹曰：“兰为王者香，今与众草伍”，乃作“猗兰操”。止车援琴鼓之，伤其遇也。又曰“与善人居，如人芝兰之室，久而不闻其香，则与之俱化矣！”美其德也。又曰：“芝兰生于深谷，不以无人而不芳，君子修道立德，不为困穷而改节。”嘉其贞也。兰一山中草耳，吾孔子三致意焉，殆与凤凰之于飞鸟，有同观焉，吾孔子诚可为评兰鼻祖！

（十五）元人孔静斋评兰

元孔静斋（克齐）《至正直记》，兰出广地者为上，叶短而柔，广而泽，根如大香附状，最香。又庆元府之昌国州，近见一种亦好，土人名曰铁干荪，出小沙寺山上。皆可与闽产伯仲者也。春开曰兰，夏开曰芷，秋开曰蕙，冬开曰荪，皆一干数花。凡今之诸山所产，叶狭而劲，一花或众花者名幽兰。俗谓为非真兰也。广、闽、昌国，有一干一花，多在春开亦好，但香浅耳。象山县山中，及鄞县育王山中亦出一种，与昌国同。

余按：考《地理志》，广地当为元之广州路江西省也。庆元之昌国州，即元之两浙路，今浙江宁波定海县是也。象山县及鄞县，亦皆浙地。所言广、闽、昌国三处，犹今之言赣、闽、浙也。荪芷本非兰，而浙之土人谓四时同出而异名，与宋周文忠之园丁所称同。其谓“俗以幽兰非真兰。”即指唐颜师古“幽兰赋”之所谓兰也.

（十六）.春兰秋菊

昔干隆时，亭湖顾竹庐善评菊，共收有二百四十品，命名极雅，有咏菊小品五卷，每品有简明小叙，各系一截句。中有“金崇兰”一品，叙云：香禀“骚经”，吴中珍品，近时罕有，多伪充者。诗云：春兰秋菊各成阴，世外名花待赏音；三径却应联九畹，喜看同德更同心。的是菊中之“金崇兰”。

明昆山张茂实，曾继宋人为《续兰谱》，每品各以诗歌评之，王元美为之序，谓读其谱咏，鼻观芬馥，两腋风举，作天际真人想，又何必左拥陈良紫，右侍鱼魫白，而后快哉！惜少传本。张顾二公真春兰秋菊，各一时之秀矣！

（十七）评花叶

朱研鱼《第一香笔记》，皆纪江浙之兰，谓兰品高者，花朵迎面而开，谓之同心，出于自然者为上，若透壳时，三面遮蔽，留一面向阳，亦能迎面，但须花脚高者，方能如蕙之转柁，否则人工莫施也。兰之入品者，不独在花，其叶以短叶在花底者为上；细叶次之。若长阔之叶，到根处必须紧细，方有随风婀娜之势；“美人芳草”，言其情也。

按：宋王进叔“兰谱”，评花亦常评叶，谓兰之趣在叶。研鱼以花开迎面为同心。余闻归安俞萍香，云两花一心为同心，伊亲见之。但无合足十瓣者。粤东、云南，同心兰，多至八九瓣是也。

（十八）树蕙不若滋兰

又曰兰品高于蕙，人之视兰若不经意，而于蕙独奔走恐后者。由佳种不易得，或夸目力，或执意见，彼此揣度，议论长短，究之空言无补耳。兰之入品者亦不易得，而培养如法，花不能断，不比蕙之难于发箭也，故树蕙不若滋兰。择兰之入品或次品者，尽心培养，积五六年之久，必极其美。曾于陈氏见荷花素一盆，发花三十余箭，真神品也！和风习习，满座生香，不亦赏心乐事乎！按：诸谱皆云：种蕙难于种兰。是以有建兰非蕙之说。

（十九）官种

又曰：蕙花以“官种水仙”为贵。由花头大而肩平，较之寻常水仙迥别。捧心起如油灰块，而有深兜者，花大如酒杯，即为“官种”。梅、荷亦有官种，花大于常品，瓣厚而不落肩，所以可贵。蕙茎挺直，花蕊如螺旋、如宝塔，下大而上小，四面迎人者为最上品。有先从顶花开者，为之“癃放”，亦属佳品。若朝光而向日者，非所贵也。按：官种者，别于寻常之种也。

（二十）黄花奴评兰

又曰：余友黄花奴云：水仙梅瓣之官种，譬如书画中颜、柳、荆、关，气浑力厚，自具一种沈雄之概。若寻常水仙、梅瓣，谓之“冰瓣”，花小而薄，如文、沈、唐、仇，非不可观，相形见绌矣。又谓金兰舌如朱砂，为蕙中至贵之品，数十年偶然一见，特记其言，以待将来核实。按：金兰决非金棱边之一种，然亦奇矣。

（二十一）蕙干

又曰蕙叶长润，发箭宜高，方能相称。其茎更要挺直，总以花镇叶，不可以叶凌花。“建花谱”云：干虽高而贵瘦，叶虽劲而实柔。二语可谓精于赏鉴者矣！惟兰蕙亦复如是。余按：以他处之兰论兰，则须叶罩花。独蕙可花罩叶也。

（二十二）评兰蕙

又曰：兰如绰约处女。静秀宜人；蕙如端庄少年，束带立朝。兰以幽胜，有雅人君子之风；蕙惠也，得蹀躞豪华之态。蕙如映腮绯红种，惟刺毛素有之，舌无红点，带黄绿色。按：以上六则，录自《第一香笔记》，“兰如绰约处女”八句，较山谷所评“兰似君子，蕙似大夫。”尤为精细。

（二十三）蜂采兰

《花木考》，花之幽洁者莫如兰，蜂采百花，俱置股间，惟兰则拱背入房，以献于王。物亦知兰之贵如此。奈何人则芳洁之多忌，户服艾以盈腰。余读陈氏沆“披榛采兰赋”有云：苟非剪刈之余，毋滋他族，谁信菰芦之内，尚有斯人，而非所语于今之世也。蜂采兰非采露，乃采鼻上所含黄心之珠，一被蜂采，其香即减。见杜筱芳《艺兰四说》。

（二十四）霍定金钱

唐冯氏贽《云仙杂记》云：霍定与友生游曲江，以千金令人窃贵侯亭榭中兰花，插帽兼自持，往罗绮丛中卖之。士女争买，抛掷金钱。余谓李唐之世，世人甚爱牡丹，霍定欲藉此幽贞，傲其肥艳。曲江年少，罗绮风流，压倒红尘万丈矣！若冒巢民谓非不穷附豪宕，恐大有玷于绝壑深林，幽香独媚，未免过矣！然而各有当也。

（二十五）兰玉

《晋书》谢车骑曰：“子弟譬芝兰玉树，欲其生于庭阶耳。”先叔父祝尧公《读史札记》引《西京杂记》，及王野客之说曰：“汉晋人多取芝兰玉树以饰庭。玉树即槐树也，”今检明人王野客丛书阅之：谓《隋唐嘉话》、《图史纂异》、《长安记闻见录》等书，皆言汉宫以槐为玉树。杨子云《甘泉赋》：“玉树青葱”是也。《三辅黄图》：甘泉宫北有槐树，今为玉树，根干盘峙，三二百年木也。王野客名楙，字勉夫，偶读先人遗集，得玉树解，因评兰而类及之。兹阅胡廷佩订《伪杂录》亦谓初不解玉树为何物，后见野客丛书乃知是槐，不觉一快云云。则古今有同情也。

（二十六）芝兰

古人所谓芝兰，是一是二？未可知也。孔子谓“芝兰之室”，言香也。而芝无香，黄子久云：“在湖州时，夏初与二三子徜徉林樾间，下有瀑布，时于其旁得芝草，三耦相比如书卦，其花如兰，玉明冰洁，洞澈照眼，乃悟芝兰非二物。”见《书画壮观录》。余按：潮州大埔，名芝兰为鸭舌，其名颇不雅驯，子久谓之“玉明冰洁”，正如甘泉宫“玉树”，颜师古注为以玉琢成者，皆穿凿之论。兰在山中，每与芝同生，故曰芝兰。是一而二者也。

（二十七）零纨片锦

《晋书·郭璞传》：“杞梓竞秀，兰荑争翘。”此以比门庭之盛也。《宋书·殷景仁传》：“蕙泽广流，兰艾同润。”此以比贤否皆被德化也。皇甫谧谢表：“披榛采兰，兼收蒿艾。”此自谦其才之劣也。以上所谓兰，确指泽兰。陆机“利断金石，气惠秋兰。”此用易词，秋兰则更芳馥也。庾信“白羽素丝，随其所然；居兰处鲍，在其所习。”此用《墨子家语》言习染之可畏也。嵇中散“仰慕同趣，其馨若兰。”此言古今同趣，皆如兰斯馨也。以上所谓兰，确指兰花。披览往籍，汇以纪之，泽兰、兰花，原自有别。

（二十八）宜兴兰

海昌吴槎客《桃溪客语》：荆溪之兰，远近诸山谷皆有之，凡春夏秋三种。春兰一曰草兰，一茎一花，亦有一茎二花者，俗称并头兰，瓣以荷花为上，柳叶为下；玉版为优，蜡版为次；心有纯素及桃腮、鹤顶红、西施舌等目。大要以素心而荷花瓣者为上品，好事家每遇花时，则设燕会，以第其高下。夏兰即蕙也，每茎花自六七至十五六朵不等，品与春兰略同，素心者尤珍。秋兰形同春兰，叶短阔而柔，香逾春夏，二兰颇不易得。槎客名骞，清干隆时人，尝结庐宜兴桃溪下，搜剔溪山，爬疏人物，着为“客语”，语兰一则，不减明之陈古白、陈定生之“论阳羡兰”。余近撰古今兰辨曾悉载之。

（二十九）元人重江浙兰

秀水杜筱舫，有《艺兰四说》。一品类，二种植，三灌溉，四培护。其“品类说”云：兰花种类极繁，江浙间一荑一花，放于春初者是为春兰，乃真兰也；一干数花，世称九节兰者，实则是蕙。《群芳谱》谓其香虽不及兰，胜于余芳是也。元人爱兰最重，此二种，今人每着为谱说，如常州屠氏《兰蕙镜》，嘉善陈氏《王者香集》，苏州朱氏《第一香笔记》，余姚黄氏《兰蕙谱》，皆纪江浙之兰也，咸丰兵燹后，书多不传。

余按：元人重江浙兰，余姚某氏亦云然，必有所本，观孔静斋《至正直记》可知矣。

（三十）瓯兰兴兰

又曰：建兰重于世久矣，然兰固春花也，建兰之开，更在蕙后。疑古所谓兰者，当非此种。大抵江浙之兰，多产浙江温州古瓯越地，故名瓯兰；蕙多产江苏宜兴及浙之长兴，故名兴兰。皆蔓生山谷，土人于秋杪含蕊后，劚储竹篓，销售各地。余按：兴兰之说，此为独详。

《兰言四种》第四《评兰琐言》（二）

（三十一）兰蕙九品

又曰：兰蕙佳种，称名各殊。宜兴为虫种，无锡为异种，常熟为巧种，浙江为细种，苏州为细花。其类凡四：梅瓣、荷瓣、水仙瓣与素心也。近人第其高下，列为九品：梅瓣素第一，水仙素第二，荷花素第三，梅瓣第四，仙瓣第五，荷瓣第六，团瓣素第七，超瓣素第八，柳叶素第九。能入品之花，各命以佳名：如虫兰、柳叶、桃腮、线条等，状其形也。萧山素、金岙素、上海梅、宜兴仙、石堰荷、常熟红等，识其地也。万字梅、汪氏仙、程梅、秦梅等，则以人传。宋锦旋梅、周恭仙、吴元松仙、王明阳素、奚慎甫、和尚素，则以人名着。他如大一品、第一梅等，则各以意名。更有以梅、荷、水仙三瓣，增乔皮角、白果、蝴蝶，为六种者，与诸家所评不同，似不足据。

余按：此九品，即袁氏《兰言述略》所载者。袁氏所述佳品兰约三十种，蕙约六十余种。每种下叙花之形色，及时地与人綦详。

（三十二）骏骨兰胎

里友郑婴芝，早年在浙，种兰最多。谓余曰：浙兰最难养，虽建兰无其美，亦无其娇也。兰之产于龙游、富阳者虽不多，实产上品，其叶较寻常为大，俗称为“大山”。产于诸暨者，花叶略小，为“中山”。新昌之叶又较小，则为“小山”，俱多细种，但乏上品之花。至于江浙诸近山所产，则自桧以下，惟此种之花，初种叶甚宽，逐年渐细，竟有细如韭菜者，而花则梅荷仙瓣，益见精神，当无花时，每新草一筒，识者以重值争购焉。为骏骨兰胎，市以千金，有相赏于风尘之外者矣！

（三十三）兰能移情

《卧龙行纪》：寺有崇兰数百本，秀发岩石间。微风透香，所至芬郁，此园中之兰也。《唐书》：吴孺子藏兰数百本，静辟一室，良适幽情，此盆中兰也。《佩楚轩客谈》：高疎仙云：玉峰山四畔皆幽兰，日采数十花，酌明水，笺《离骚》，自谓灵均有知，当领吾意，此山中之兰也。余录此三说，不禁神往，而高旷之思，随之以生，岂必海上始足移情耶！

（三十四）余姚兰蕙谱

江苏图书馆，有抄本《兰蕙说》，为余姚某着，后贴一跋，叙余姚种兰，术多诡谲，诚知言者，惜亦未书姓名，略谓此说大段可取，而舛误甚多，乃咸丰兵燹后，就所记而述之者也，大概为余姚《兰蕙说》云。其原叙云：吾乡兰蕙分优劣，始于元代，而人之崇尚，盛于江浙。我余姚素尚建兰，种以焦土，沃以豆汁，壅以蚕沙，养于庭中避风日；置之水盆绝蚓蚁。爱花如金枝；惜草如玉叶。而于本乡兰蕙，惘然莫辨。自嘉庆年间，有张应位、朱炯之二公者，各得兰蕙一种，张公得兰之水仙，遂日应位，或名张水仙。朱公得蕙之梅瓣，遂日炯之，一名朱梅，俱纯正可观，足可传世。我余姚兰蕙优劣之分，实始于此，下有栽养、评看二法，则与槎溪《兰蕙镜》略同。

（三十五）零陵与铃铃香

宋沈存中《忘怀录》谓：“兰有二种，黄花者最香，红者次之。”袁质甫《瓮牖间评》云：“兰皆紫花，无红黄二种。此沈、袁二公皆论泽兰也。”然而闽浙出素心兰，象牙黄色；楚南贵阳州与粤东连界，出红兰。特非彼之所谓兰耳。

《忘怀录》谓：“蕙俗称铃铃香”。而《瓮牖间评》又斥之曰：“唐陈藏器云：‘零陵香生零陵山谷。’乃存中误认‘铃陵’为‘铃铃’。”并自注“唿铃陵者非，则是见‘邵集’所云，真以铃铃为是。”不知《忘怀录》特解唐宋京师鄙语，并谓“文士以湖南铃陵郡遂附会名之，”其说甚明。然而此皆彼等所谓蕙草耳。存中名括，质甫名文，俱宋人。惟袁谓铃铃香别有一种草，则诚是也。

（三十六）鲁直评兰蕙

宋黄鲁直书“幽芳亭记”、周平园“秋兰辨”，皆言兰最有力文字。平园之辨，引证极博，而未见各家着录。鲁直之记，各家皆援为攻守之资。然而所称引者，仅“兰似君子，蕙似大夫。兰蕙丛生，莳以沙石则茂，沃以汤茗则芳。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；一干数花而香不足者蕙。”数语。要知此记言兰，不啻濂溪“爱莲说”言莲也。自兰甚似乎君子以下，易引以明兰之出处，篇中颇有遵养时晦意。兹特录其全文。

（三十七）邵伯温评蕙

宋邵伯温《闻见后录》，兰有二种：细叶者春花，花少；阔叶者秋花，花多。黄鲁直《兰说》云：楚人滋兰九畹，树蕙百亩，兰以少故贵，蕙以多故贱。予以为非是。盖十二亩为畹，则九畹百亩，亦相等矣！又云一干一花，香有余者兰，一干五七花，香不足者蕙。是以细叶为兰，阔叶为蕙，亦非也。楚人曰蕙，今零陵香也，又名熏。所谓一熏一莸者也。唐人但名铃铃香，亦名铃子香，盖取其花之倒悬枝间如小铃也。按：伯温名公济，蕙亦兰之一种，与《本草》泽兰曰兰熏，亦名蕙草者有别。

（三十八）刘中叟评兰

宋刘次庄《野客丛谈》，世言春兰、秋兰各有异芬，不知秋兰之香，尤甚于春兰也。兰有二种：邵伯温曰：细叶者春花，花少；阔叶者秋花，花多。《离骚》纫秋兰以为佩，又秋兰兮青青，绿叶兮紫茎。今沅澧间所生，在春则黄，在秋则紫。然春黄不若秋昆之芬郁也。按：刘次庄外号中叟，亦以泽兰为兰者。彼特以秋日之泽兰为尤香，实非言秋日之兰花也。

（三十九）朱晦翁评兰

宋朱晦翁《楚辞辨证》：“兰蕙二物，《本草》甚详。刘次庄曰：‘今沅澧所生之花，在春则黄，不若秋紫之芬馥。’又黄鲁直曰：‘一干一花香有余者兰，一干数花香不足者蕙。’今按《本草》所言之兰，虽未之识，然而云似泽兰，则今处处有之。蕙则自谓零陵香，尤不难识，其与人家所种，叶类茅而花有两种，如黄说者，皆不相似。大抵古之所谓香草，必花叶皆香，燥湿不变，故可刈而为佩。若今之所谓兰蕙，花虽香而叶乃无气，其香虽美而质弱易萎，皆非可刈为佩云云。汪讱庵谓：纫佩特骚人风致之词，如云：制荷芰以为衣，集芙蓉以为裳。岂真可衣、可裳乎？此论足破众惑。”余谓：李延平、罗鄂州皆重今兰，二公皆晦翁师事而敬礼者，乃论兰独喜穿凿，而与二公相反，不可解矣。

（四十）陈正敏评兰

宋陈正敏《遁齐闲览》：《楚辞》所咏香草，曰兰、荪、茝、药、虈、芷、荃、蕙、薰与蘼芜，江蓠、杜若、杜衡、揭车、留夷之类，释者但一切谓之香草而已。如兰之一物，或以为都梁香，或以为泽兰，或以为猗兰草，今当以泽兰为正。山中又有一种如大叶麦穈冬者，春开花极香，此则名幽兰，非真兰也。荪则今人所谓石菖蒲者。茝、药、虈、芷虽有四名，止是一物，今所谓白芷是也。蕙即零陵香，一名薰，蘼芜即芎藭苗也，一名江蓠。杜若即山姜也。杜衡今人唿为马蹄香。惟荃与揭车、留夷，终莫能识。余他日当偏求其本，列植栏槛间，以为“楚香亭”。

余按：幽兰乃真兰也，而偏曰非真兰。世以兰为泽兰者，多引朱子、陈遁斋之说，以傅会之若吴草庐《兰说》、方虚谷《订兰说》，其失更远矣。

（四十一）李伯纪评兰

宋李伯纪有《幽兰赋序》曰：兰有二种：华以春者似蕙；华以秋者似菊。二兰皆喜生于高山深林，阒寂无人之境，则芬芳郁烈，茂盛而远闻。移而置于轩庭房室之间，不过一再岁，花益鲜而香益微，盖其天性如此。故古人又以幽兰，目之与山林隐遁之士，耿介高洁，不求闻达于人，而风流自赏者何异？

余按：伯纪名纲，仕徽宗高宗朝，名位通显。观赋中有“配芝桂以为友，奚萧艾之能侣。”其品见矣！又“资耳目之佳玩，供园林之幽讨；虽得托于孤根，盖已达其所好”等句。则身在廊庙，心在山林也。但所谓“春华似蕙，秋华似菊。”似此岂得谓为幽兰？又谓其可移至轩庭房室之间，似入室无嫌，当阶亦美。余究不知其所谓幽兰之何似？俗谓唐人不识芍药，宋人不识兰蕙，诚非诬也。

（四十二）正名

兰之族类亦多矣！有以所生之处名之者，如生于山中者名山兰；生于石上者名石兰；生于泽旁者名泽兰。实则皆非兰也。更有明明曰兰草、蕙草者，而仍非真兰蕙也。真兰之香在心，其香异于众卉，又多生幽谷中，故名曰幽兰。黄鲁直、罗鄂州论之详矣！亦即陈正敏所讥为叶如麦穈冬而阔，开花极香，名幽兰是也。陈氏盖误以泽兰为兰，熏草为蕙，以为真兰也。他如邵伯温、刘次庄、朱晦庵诸人皆然。今读李伯纪《幽兰赋》明明其为幽兰也。而序中谓兰有二种：华以春者似蕙，华以秋者似菊，似蕙者似《本草》所谓之蕙草，即兰草也。似菊者似马兰。马大也，即泽兰之大者也。又谓古人皆以幽兰目之，则幽兰之名，又几入于

何有之乡？兰蕙之名多假借，而有幽兰之名以证之。幽兰之名，又有假之者，谁复知有兰也。余得曰必也正名。

（四十三）顾遁园评兰蕙

明顾遁园《说略》云：王凤洲宛委编曰：“《楚辞》‘滋兰九畹，树蕙百亩。’十二亩为畹，九畹百亩正相等也。”古人所画兰，皆今宜兴产者，漫被山谷。而独漳建兰，香色绝人，价亦贵。今人以兴兰为兰，而漳建兰为蕙。则非也。楚中兰蕙，绝无如漳建者，何得言百亩？遁园按：本草谓熏草，亦曰蕙草，叶曰蕙，根曰熏。一说即今零陵香，恐亦未的。刘次庄《野客丛谈》曰：“今沅澧间所生，在春则黄，在秋则紫，然春黄不如秋紫之芬郁。”遁园按：如此则楚中亦自有兰蕙也。余谓《说略》引宋明人说，隐证山谷之论为是。其论蕙，谓以零陵香为蕙，恐未的。论兰，则断以楚中亦自有兰蕙。亦足张吾军矣！邵伯温《闻见后录》曾谓“山谷论兰乃宜兴兰之一种。”而宛委编谓“古人所画皆兴兰，余四种中皆有论之者。”怅望美人，正不知何处招湘魂也。

（四十四）张氏纪《离骚》评言兰

新安张山来，谓《离骚》以香草为喻，然于荃蘅之属，时为君子，时为小人。惟兰蕙则必属之。好修之士，言兰者凡十五见；言蕙者凡十二见；秋兰三见；木兰一见；石兰一见。然则兰殆香草之冠欤！余按：山来先生此论，较王叔师香草以比忠贞，恶草以比谗佞更细。山来名潮，自号心斋居士。

（四十五）王氏纪《离骚》言兰

宋谢氏翱有《楚词芳草谱》，而王氏学林《楚词谱》，则专言兰，谓《离骚》《九歌》，言蕙兰、石兰。椒兰、幽兰，皆兰草，或可取以为佩也。歌有曰：“桂栋分兰橑，辛夷楣兮药房。”五臣注《文选》云：“兰药、辛夷，皆香草也。”按：橑，椽也。楣，门楣也。兰橑者，以本兰为橑也。辛夷、楣、桂栋同，皆谓以木之有香者为屋也。”五臣乃以兰，辛夷为香草，误矣！

又曰：“桂棹兮兰枻。枻，船旁板也。以桂木为棹，以本兰为枻也。兰橑、兰枻，皆以木为之。”故有曰：“朝搴阰之木兰兮。”又曰：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。”此正木兰也。梁任昉《述异记》：“江洲有木兰洲，鲁班尝于洲上用木兰造船，因谓之木兰舟。文人袭用始此。”王氏此说，谓佩兰，不免有误。而正五臣之失则甚是。此吴仁杰所以有《离骚草木疏》之作也。此与张山来所言为又进。武进蒋涑塍《楚词订诂》为古今言《离骚》最详者，未知曾载入否也。

（四十六）屈翁山论兰

番禺屈翁山《新语》：“兰叶知短而柔，一茎一花，色如玉，瓣中无黑脉紫纹，蕾未出土，香已袭人，是为真兰。”《离骚》香草，皆服御恒珍，而尤以兰为贵。言兰必兼言蕙。兰花少而香多；蕙花多而香少。兰兄也，蕙其弟也。大抵春芳者为春兰，色深；秋芳者为秋兰，色浅。此外岭南有一种桠兰，茎多歧出，叶长三尺，蕾尖，花大且繁多。有一茎及桠开数十花者，色黄，有紫点，香味甚厚，称隔山香。四时有花，春秋尤胜，可为岭南诸兰之伯长。然而非三闾之所采也，明甚。翁山名大均，《新语》所列广东香草甚众，而论兰极分明。

（四十七）名实图考泽兰图

固始吴瀹斋《植物名实图考》，成于嘉道时，考订甚细，而于兰则宗

《本草拾遗》以泽兰为兰。所谓野生为泽兰，家莳为兰草，乃一物二种也。图中所绘泽兰，直似薄荷，香亦如之。有雩娄农之说曰：《淮南子》“男子树兰，美而不芳。”《药录》亦专供带下医，岂赐兰征梦，遂永为女子之详乎！士女秉蕑，祓除不详，殆无异苤苜宜子耶！余过溱洧，秋兰被坂，清露洒芬，西风度馥，其斯为幽兰芳欤？余按：既以泽兰为兰，不应与蕑并列，尊无二上。况蕑亦未必为兰也。而于“兰花图”则注云：此陶隐居所谓燕草，李时珍以为土续断，陈遁斋“闲览”以为幽兰，其种亦多，生于山中，以闽产为佳，其根有毒。雩娄农亦有说，略谓：物有甚美，必有甚恶。兰为医经上药，岂毒草哉！以为真兰，徒为谤书云。

余谓本草所重者兰草，赋咏所重者兰花。原系两种，本不相犯，乃抑扬失实如此，兰为王者香，今乃与众草伍，且并其名实俱亡之耶。

（四十八）名实图考兰草图

自唐宋人以泽兰为兰，文人牵合傅会，而真兰以湮。而又别有所谓兰草、蕙草者，则真兰之名几不存。《植物名实图考·兰草图》，状如蒿艾，与泽兰均于顶上作细花。注云：兰草“本经”上品，竟体芬芳，与泽兰同功并用，较之瓯兰诸品，为益孰多，彼祗可归之群芳，以悦目鼻。余按：雩娄农之评花木，别具手眼，号称极工者。于真兰亦宗唐宋人之说，其说兰草，多傅会失实，兹节录之。孰真孰盗？必有能辨者。

附唐宋人兰草说（节录）

兰于《农经》，不为灵药。溱洧秉蕑士女，赠谑之野卉耳。自燕姞锡梦宠以国香，圣人猗兰之操，忠臣畹兰之托，厥后文人赋之、咏之，比以君子，俪以美人，赫赫之名，众芳莫能景其光，群荣不能企其影矣！夫盛名之下，实多冒窃，如马兰、蟾蜍兰，各以形似而窃之。然易位者，非同华泉之取饮；正座者，不如床头之捉刀。其窃之也庸何伤！不知何时，有山间牛啖之草，瓯东鱼魫之花，徒以异馥，篡此香名。涪翁倡为一花为兰，数花为蕙之说，后人领其新异，竟为标题，蜩螗沸羹，惟泽兰一种，尚容于采兰之客，而真兰之名假而不归，夫非兰之名着！而兰之实，遂湮没而不彰。朱子《诗注》，两兰瞭列，《楚辞辨证》曲为疏剔，一贤之论，不敌举世之纷，良可慨矣！（中略）诗人多言“兰池”，今之兰乃畏湿。《本草》亦载“兰汤”，今之兰岂能浴？紫兰红兰，兰之色也，今兰红紫乃非常品。兰桔、兰椒，兰之味也，今兰咀嚼，殊无微馨。（中略）昔吕大防作《辨兰亭记》，宋景文有《益都方物略记》。二公博物，均不以蜀之石蝉为兰，今之兰其蜀之石蝉耶！冒他名而自失其名。兰乎有知，岂肯唿牛牛应，唿马马应耶？吕宋二公，意盖有真兰在。昔有不狂之人入狂国者，争以不狂为狂，今以真兰入盗兰之丛，固当以不真为真。

（四十九）罗鄂州评兰蕙

宋人论兰，多主泽兰为兰之说，惟黄鲁直、罗鄂州独异。鲁直之说已见前，鄂州《尔雅翼》云：“兰之叶如莎，首春则茁其芽，长五六寸，其杪作一花，花甚芬香，大抵生深林之中，微风过之，其香霭然达于外，故曰‘芝兰生于深林，不以无人而不芳’。”又“‘荆荟除兮，兰芷覩’，以其生深林之下，似慎独也，故称幽兰，江南兰只在春芳，荆楚及闽中者，秋复再芳。兰与蕙甚相类，其一干一花，香有余者兰，一干五六花、香不足者蕙。今人称兰为幽兰，蕙为蕙兰。蕙大抵似兰花，亦春开，兰先而蕙继之，皆柔荑之端作花，兰一荑一花，蕙一荑五六花，香次于兰。”按：鄂州名愿，字端良，淳熙间官鄂州，世称鄂州先生，其《尔雅翼》自序谓：“言芳草者初不识兰蕙，余疾之，遂作是书。”又谓释兰蕙惟黄太史山谷与之合云：夫《尔雅》一书无释兰者，鄂州先生《尔雅翼》释兰特详，诚足羽翼群经矣。

（五十）兰蕙定论

兰蕙之辨，古今不一。即兰之一种，其说甚多。宋寇宗奭谓“兰花诸家之说多异同，今江陵、澧州山谷间多有之，叶阔韧且长，四时长青，花黄中有细紫点。春芳者为春兰，色深。秋芳者为秋兰，色淡。花开满室皆香，与他香有别。夫江陵、澧州本楚地，为孔子所至，与屈子所生之国也。其为古之兰可知，则兰之说定矣。黄鲁直谓：“春为兰，夏为蕙。一干一花者兰，一干五七花者蕙。”当时即有谓鲁直所论为兴兰之一种。其实兰蕙之分，至今沿其说，则兰蕙之说似又定矣。乃明李东壁《本草纲目》均非之，谓寇之所说乃今之兰花，非古之兰草。黄之所说不识兰蕙二草，而以花强生分别。讵知吾人所亟欲知者，正为“骚经”兰花，非“医经”兰草也。宋人评兰，诸说纷歧。张清源谓“由于读本草不熟所致。”其所着《云谷杂记》有《兰蕙辨》数则，洞见症结，无丝毫尘滓蔽其清芬，可诵也。

附《兰蕙辨》宋张淏清源

《史记·司马相如传》：“蕙圃衡兰”，司马贞《索隐》曰：“本草云‘熏草亦名蕙’。”陆农师《埤雅》：“蕙今之零陵香也。”邵氏《闻见后录》：“鲁直“兰说”云‘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，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。’非也，蕙今零陵香，又名薰。所谓‘一薰一莸’者也。”又彭乘《墨客挥犀》及潘子真《诗话》亦皆云“蕙今陵零香。”余谓古人以兰蕙对言者，正以二物，花叶既相似，芳气亦相若，实为侪类，故举兰每必及蕙，如“滋兰九畹，树蕙百亩。”“光风转蕙泛崇兰”者是也。今既以陵零香为蕙，将以何物为兰耶？鲁直以“一干一花为兰，一干五七花为蕙。”可谓真识兰蕙者。而邵公济反以为非，亦由司马贞倡其误。于前原其所以致误者，由读《本草》不熟耳。《本草》：“陵零香，一名蕙草，根名薰，故又谓之薰草。”诸公见陵零香有蕙草之名，故断然以蕙为陵零香。殊不知《本草》中又自别有“蕙实”一种，云是兰蕙之蕙，此正一干六七花者也。以其“实”’可用，故云蕙实。如此则蕙与陵零香各为一物甚分明。何诸公之未审也？大率物之名字，偶尔相同者甚多，要在博考详究，最不可于疑似未辨之间，而迁就其说。盖相承稍久，二物并而为一，卒至于不可辨云。

又山谷“兰说”云：“兰似君子，蕙似士大。夫盖山林中，十蕙而一兰也。”《离骚》曰：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，又树蕙之百亩。以是知不独今人，虽楚人亦贱蕙而贵兰也。”邵氏《闻见后录》曰：“鲁直云楚人‘滋兰九畹，树蕙百亩。兰以少为贵，蕙以多故贱。’予以为非是。盖十二亩为畹，百亩亦相等矣！”又吴虎臣《漫录》曰：“《离骚经注》：‘三十亩为畹，即是兰二百七十亩，岂十、一谓乎？不应以多少贵贱！”淏（本文作者）按：《说文》：三十亩为畹。王逸《楚词注》乃以十二亩为畹。未知何据？而五臣注《文选》《离骚》经，亦以三十亩为言。岂王逸所注误耶？二注虽不同，以验山谷之言，皆不合。吴、邵二公虽知山谷为误，而不知山谷所以致误之由。盖今世所行《玉篇》，颇多讹舛，最难得善本，如‘畹’字注云：三十步为畹，‘步’字乃‘亩’字误写作步字尔（原注：今浙东宪司与闽中钱塘所刊玉篇，其误如故可考），山谷不悟，遂以三十步为畹，则九畹乃二百七十步，以今制言之，才一亩余耳！故山谷以多少分贵贱，正《玉篇》谬本有以误之。古者百步为亩，秦孝公时以二百四十步为亩，当唐时尚百步为亩也。兰几三而蕙才一，则以多为贵矣！要之楚人于兰蕙，初无贵贱之分也。

司马相如云“蕙圃衡兰”，张揖《史注》云“兰：秋兰。”颜师古《汉书注》云“兰，即今之泽兰。”《文选》“郭璞江赋”：“衤婴以兰红”。李善注：“兰，泽兰也。”予按：兰非一种，马兰、泽兰、山兰、兰草，皆见之《本草》中。但相如既与蕙并言，则非泽兰矣。泽兰七月间开，花似薄荷，其香甚微，初无芳馨可取，祗堪入药。李善、颜师古指以为兰，盖二公未尝亲识所谓兰者。刘仲冯《汉书刊误》云“泽兰自别有一种草，非兰也。兰今管城多有之，苗如麦门冬，花黄紫两色双冠。”宗奭《本草衍义》云：“兰草诸家之说异同，是未曾的识，故无定论，叶不香，惟花香，今江陵、澧州山谷间颇有，多生于阴地、幽谷，叶如麦门冬，而阔且韧，长及一二尺，四时常青，花黄中间有细紫点，春芳者为春兰，色深；秋芳者为秋兰，色淡。秋兰稍难得。二兰移植小槛中，或置座右，花开时满室尽香，与他香有别。仲冯、宗奭二说，可谓详的。张揖之注，盖得之矣，其以秋为言者。盖秋花芳烈，胜于春花，且极难得，所以为贵。古人多称之。

复明按：清源先生谓邵公济以兰为泽兰，以蕙为零陵香。实误于颜师古、司马贞之注“史”“汉”。黄鲁直误解九畹百亩，实误于《玉篇》谬本。二公有知，齐当頫首。

（五十一）周平园评兰

宋庐陵周平园《秋兰辨》，称引古书，谓人知有春兰，而春亦有蕙；知有秋蕙，而秋亦有兰。余按：宋人庄绰《鸡肋编》，谓浙之温州，四时有兰各一种。元人孔静斋亦云：昌国州土人，谓春开曰兰，夏开曰芷，秋开曰蕙，冬开曰荪。正与平园园丁语同。而台州仙居，与衢州西安，皆有四季兰。周平园名必大，孝宗时以力排权倖忤旨，改福建路提刑，后黑发退居。自号平园老叟，筑室曰玉和，谥文忠。着有《平园集》、《平园花木》，当不让平泉庄里，而所蓄之兰，亦当四时皆备也。

附《秋兰辨》宋周必大子充

予见杨无咎手画香草，题曰秋兰，后有兵部侍郎章茂献、国子博士汤君宝跋语，其说特未定也。予老而学圃，问诸园丁，则曰春兰、夏芷、秋蕙、冬荪，叶茎花色，往往多寡不同，予异其说，徧以古书考之。屈原《离骚》经：“纫秋兰以为佩”。张衡《东京赋》：“秋兰被涯”。又《思玄赋》：“幽兰可喻潘尼赠河阳诗”、“流声秋兰”之类，言兰于秋而花也。屈原《九歌》：“春兰秋菊”。陆机《庭中奇树》诗：“劝友兰时往”注云：“在春时也”。梁元帝诗：“春兰本无艳”。唐太宗诗：“春晖开紫苑，淑气媚兰汤”之类，此言兰以春而花也。宋玉《招魂》：“光风转蕙氾崇兰”。抱朴子：“春蕙秋兰”。陆机《悲歌行》：“春芳伤客心，蕙草饶淑景”。是蕙亦可言春矣！《本草图经》：“蕙七月中旬开花至香，是蕙亦可言秋矣！故“骚经”曰：“兰芷变而不芳，荃蕙化而为茅”。盖合四者而言之。《湘君》歌亦云：“薜荔柏兮，蕙绸，荃桡兮，兰旌”。《湘夫人》：则并言“荪壁兰橑，蕙櫋芷葺”。司马相如《长门赋》：“搏芬若以为枕，席荃兰而茞香”。乃知四时香草，同出异名，叶常青而花随时开。自屈宋至汉唐，皆以蕙、兰互言春秋。岂特邵伯温《闻见后录》，证黄氏之误而已！然则园丁之说，未为无据，所谓“礼失求诸野欤！”

复明按：古言蕙、兰不甚分，以一类也。犹兽可以言禽，曲礼疏言之详矣，鸟亦可以言兽，《考工记》：“天下之大兽，五羽者亦谓之兽也。”况蕙、兰为一类乎！

（五十二）张山来冒氏兰言引

清初，冒辟疆有《兰言小录》，罗列古今，夹以评叙，足令群芳低舞，众香让美。新安张山来收入所刊丛书，并为用小引曰：兰蕙之辨，言人人殊，然而可无辨也。其花同，其叶同，其香同，只苞之多寡、开之迟早，有微别耳。今世人所重者，惟建兰一种，意此花古尚无之。

左氏所谓“兰有国香”，孔子所谓“兰为王者香”，“易”所谓“同心之言，其臭如兰”，皆指生于空谷者。今世人艺兰月令，及种植诸书所言，则皆指建兰矣。孔子曰：“幽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”，较之建兰之专藉培植者、殊不相侔，则是古之所谓兰，为特立独行之士。今之所谓建兰，为可上可下之资，必得贤人君子为之夹持造就，始克底于有成。然而世重建兰，已成时尚已。辟疆先生性爱兰，金兰之契，遍于海宇。九畹馥而百晦芬，宜其叙兰事如数家珍也。余按：此一小引，读之令人齿颊俱芬。

附《兰言小录》雉皋冒襄巢民

猗兰操，孔子称为“王者香”。元览称为“百草长”。燕姞之梦天使谓：“兰有国香，人服媚之。”此颂兰之鼻祖也。左思《齐都赋》：“其草则杜若蘅菊，石兰芷蕙；紫茎彤颖，缃叶缥蒂。”颜师古《幽兰赋》：“惟奇卉之灵德，禀国香于自然；咏秀质于楚赋，腾芳声于汉篇。若光风细转，清露微馨；紫茎膏润，绿叶冰鲜。若翠羽之群集；譬彤霞之竞然。”又杨炯《幽兰赋》：“维幽兰之芳草，禀天地之淳精；抱青紫之奇色，挺龙虎之嘉名。”彤颖缥蒂之称，与翠羽彤霞之喻，可为三湘七泽小影。锡嘉名于龙虎，恐与湘君未惬也。至于“光风转蕙汎崇兰”，些风无形质，何从见光？惟春夏之交，兰叶滋荣，咸受风润，风之光从叶上见，故曰“光风”，又曰“风光”。月令着之四月，人习矣不察，未尝于叶上见之，不独光在兰叶，泛字亦有悟门。

楚词“既滋兰之九畹兮，又树兰之百亩。”十二亩为畹，二百步为亩，以地之遥廓计之。膏香芬都，披拂飘扬，不知是何芳谱？是何香国？以视我几席上盆盎数枝，仅堪作幽人之佩耳。魏武帝以绿叶紫花之蕙，为香烧之，岂古人所谓“兰麝氤氲”者耶？

“兰生幽谷，不以无人而不芳。”又曰：“与善人居，如入兰之室，久而不闻其香。”自芳兰之静性也，久而不闻香之殊境也。此不可与百卉众花道。

罗君章官时，有白雀栖其堂，还家，阶庭之间丛生兰菊。此德瑞也。王摩诘“贮兰以黄瓷斗，养以猗石，累年弥盛”。此清赏也。若霍定与友人游曲，以千金窃贵侯庭榭中之兰花，插帽兼自持，往罗绮丛中卖之，士女争买，抛掷金钱。非不窃附豪宕，恐大有玷于绝壑深林幽香独媚也。

《楚词》所咏，曰兰、曰荪、曰茞、曰药、曰蕙、曰芷、曰、曰荃、曰虈、曰薰、曰蘼芜、曰江蓠、曰杜若、曰揭车、曰留夷，释者一切谓之香草而已。皆兰之属也。兰，香草也，散生山谷，紫茎赤节，绿叶光润，一干一花，幽香清远，或白、或紫、或浅碧，尝开于春初，实吐苞于深秋，含萼于三冬，冰霜之下，高深自如。雨露时濡，挺芳可至初夏。余小窗培植既久，每一花相对半年，君子之交，淡而可久若此。

黄山谷云：“一干一花，而香月余者兰；一干数花，而香不足者蕙。”又以“一干一花开正月者兰，香清而雅；一干五七花三四月开者为蕙，香浓而浊。”又有“叶阔如建兰者，一干六七花，发于秋间，故知建兰亦蕙也。”山谷以“兰似君子，蕙似士大夫。”又山谷居保安僧舍，开西牖以养蕙，东牅以养兰。《建兰谱》称建品之奇者白，曰鱼魫，或名玉干、或曰玉魫，是花也，妙者殊胜，一可当百。他种皆叶罩花，而此独花架叶，如山谷所云“香浓而浊”之蕙，岂得与之品齐？又闻建兰之种，未易名状，纫采之愿，当结来生。

石门山在蜀之庆符县南，下瞰石门江，其林薄间兰种甚多，有春兰、夏兰、秋兰、凤尾兰、素兰、石兰、竹兰、玉梗兰。春兰花生叶下，秋兰花生叶上。《楚词》云：“疏石兰兮以为芳”，岂即指此耶？

《礼记》“妇人佩帨，或赐之菃，兰则受而献诸舅姑。”以兰最贵于群花，若蜂采百花，皆置翅股间，惟采兰花则拱背入房，以献于王。微虫亦知贵花礼王，若此凡兰开，皆有一滴珠露，含于蕊间花下，此为兰膏，甘香不啻沆瀣，多取损花。昨几上兰花初植，辄有一蜂采露，驱之不去，此亦何从生，何从至，何所闻而来，物类感召，无端又若此。

兰待女子种则香，故名“待女花”。宜男草是其绝对也。又闻兰不经女子膏沐手，虽香不芳。诗曰：“廻芳薄秀木”，言风吹兰气廻转也。又曰：“翡翠戏兰苕”，言兰之秀，枝枝鲜明，故曰“苕”。

余乙卯丙辰，仅五六岁，先祖大夫，携之会昌官署，会昌属虔虔，兰冠于江右，犹记数十盆盎，绕廊而莳之，叶肥花茂，视兰太易易也。是时先伯祖别驾公宦闽，谓闽之兰，叶直、花白者，盖十倍芳滋于虔兰也。后随先祖辛酉入蜀，蜀之兰无异于虔。辛巳，省觐先宪副于南岳，道出湘浦，九畹百亩，极目错趾，无非香草。乃罹兵火，奉母遄归，未得穷访深谷，以遂幽寻。今之初春、晚春，负土移根者，皆宛陵阳羡诸山所产，即觅得闽虔者，不永数年，咸萎霜雪矣。

忆辛巳春过兰溪，见邑大门悬王仲山先生所书，“观瀫采兰”四大字，极其遒拔。时凌遽解缆，未访同心，不知兹邑以兰得名，所产何如？辛丑夏，余滞邗上，时闺中有小姬扣扣，因盆兰盛放，寄小笺云：“见兰之受露，感人之离思。”余归，戏询曰：那得此好句？生笔下如许姿制耶！答云：“选赋‘见红兰之受露’。我仅剪却一‘红’字耳！”去冬十六年，扣扣化影梅庵畔黄土者，十三年矣！更忆四十三年前，是为庚午之春，谭友夏寄《雪兰词》索和，题中有“兰产右中，一茎一花开如雪”，语余为和之。楚人竞赏兰，古有股红，今有白雪。两见于《同心集》纪兰之余，追思一慨。

又乙卯初春，于梅公行笥，得“大错”所修《鸡足山志》读之，鸡足山产兰，有紫、有朱、有密色、有碧玉色。而以雪兰为第一，开于深冬，其色如雪，鲜洁可爱，大错为吾友镏开君，亦可与雪兰俪其芳洁者矣。

（五十三）兰世家。

余见冒巢民《同人集》，有虞山戴梅存《兰言小录》书后云：家中莳兰数盆，每花放时，错列几案间，芳香沁骨，余尝谓对兰花如见绝代佳人。映帘抚晋唐小楷，或诵唐人《花间小词》，但觉可敬可爱，不复生狎暱想。今春飘泊广陵，童子渡江来，知盆菊已盛放矣。适“香俪园”主人示我《兰言小录》数则，远征“骚”、“赋”、“乐府”，暨唐宋以来诸说，而以所见所闻广之，是一卷兰世家也。余更爱其书法斌媚，手腕间亦复竟体皆芳。（下略）梅存先生名洵，谓对兰但觉可敬可爱，不复生狎暱想。吾乡刘偶翁亦曰：见兰致敬，见蕙致爱。而东坡亦曾云：兰如美人，对之如灵均，冠佩不敢燕也。是诚知评兰者矣。

（五十四）兰荪

唐李卫公有兰荪诗：“楚客重兰荪，遗芳今未歇。”是也。注：生茅山东溪，紫色。“艺兰谱”云：“瓯兰之花有紫若胭脂，白似羊脂者名荪，叶较兰稍阔。”又宋周平园、元孔静斋，皆谓“夏芷、冬荪皆兰也。”又“谢灵运传”：“水香送秋而擢秀，林兰近雪而扬猗。”注：水香：兰草。林兰：支子也。夫明明曰林兰而非兰，而水香则注曰兰草。大抵水香亦荪之类，是不仅兰结子长房八稜，秋霜裂而子飞去，预护之，亦可种者为兰荪也。吾乡宗湘文在慈溪文会，课诸弟子曰：“荪湖以多荪得名。”至正、成化《四明志》，谓“荪即兰花。”而沈存中《梦溪笔淡》，则谓“荪即菖蒲。”两说当孰从？有何、费二君作《兰荪辨》极博洽，爰备录之。

附《兰荪辨》【一】慈溪何宗镐

慈溪荪湖，以多荪得名。至正《四明续志》云：“荪，秋兰，一干数花，比蕙则瘦，而香过之，出昌国岩窦间。”成化《四明郡志》云：“兰有荪、蕙二种。”盖即本于“至正志”案云：“出昌国岩窦间，不云出慈溪荪湖，则荪湖之荪殆王杨二君均未目覩”，谨案《玉篇》“荪，香草也。”古人取草之香者，通名为香草，故兰以香草名，荪亦以香草名。但宋人所谓兰，即《本草》之兰草，与泽兰同为省头草，非兰花也。“至正志”所云则是兰花，非兰草。虽得以香草名，荪与兰究不同不观夫！

《楚词·九歌》云：“荪桡兮兰旌”，是荪与兰判然二物，何得混而为一？沈存中《梦溪笔谈》以为荪即菖蒲，此说极是。《群芳谱》云：“菖蒲一名菖阳，一名菖歜、一名尧韭、一名兰，生于涧溪，蒲叶瘦根，高二三尺者，水蒲也，名溪荪。荪湖之荪，殆即所谓水蒲也。”《说文》：“艹卬”：下云菖蒲也。段注云：《本草》经：“菖蒲一名菖阳，或单唿曰菖，或曰荪。”是段亦以荪为菖蒲也。至正《四明续志》：“菖蒲生池泽，春生青叶，长一二尺，其叶中心有嵴，状如剑，无花实，以五月五日收。其根盘屈有节，状如马鞭，大一根旁，引三四根旁根，节尤密，一寸九节者良。”案：“菖蒲志”虽不言出于何处，然慈溪最多，则固为慈溪之物产也。慈溪之荪湖最多，则湖故以此为名也。且兰花生于岩石间，菖蒲为泽草，非水不生。然则荪湖之荪，其为菖蒲何疑？

附《兰荪辨》【二】费德宗

荪湖以多荪得名，至正、成化《四明志》均谓“荪即兰花。”而沈存中《梦溪笔谈》则谓：“荪即菖蒲，要之荪草自为一种。谓即兰花者固谬，谓即菖蒲者亦未细辨也。”“荪”字始见于《楚骚》、《骚注》，莫古于王逸而概谓之香草，后人因而莫识焉。唐慎微证类，《本草》，载《神农》经“名医别录”，虽均止菖蒲一种，而附载陶隐居注云：东涧溪侧，又有名溪荪者，根形气色，极似石上菖蒲，而叶正如蒲，无嵴。俗人多唿此为石上菖蒲者，谬矣。是荪草虽与菖蒲相似，而其实不无小异，菖蒲有嵴，而荪草无嵴，此其显然可别者，且荪湖虽因荪得名，而实南方随在有之，特习焉，不察耳！《楚骚》以来，诗咏不一家，训诂尤不一，说类多失实，鲜足折衷，爰胪引各书，用申己见，为之条辨如左。

《离骚》经：“荃不察余之中情兮！”王注：香草。洪庆善曰：“荃与荪同。”“九歌”诸荪字或作荃，均疑后人妄改。）☉按：《说文》无荪字，《集韵》：“荪或作逊或作荃。”《说文》“荃”下：芥脃也，无一曰香草之文。如“若”下云：一曰杜若、香草。“荃”：即为荪。未可信也。（庄子得鱼忘荃，崔音荪云：“香草可以饵鱼。”疏始曰：“荃荪也不能饵鱼，当别是一种。”）

《汉书》“越繇王闽侯，遗江都王荃。”葛臣瓒注：“荃”：香草也。☉按：服虔云：“荃”音荪，细葛也。”师古云：“荃本作絟，音千全切，又千劣切。”今筩市之属知，瓒说亦非是。（《拾遗记》：“‘荃’无香，出波弋国，浸地则土石皆香。”亦别是一种。）

李卫公《平泉草木记》有“芳荪诗”，自注云：“出芽山溪中，谓之溪荪，其花紫色。”又“寄孙錬师诗”：“石上溪荪发，紫茸楼玫瑰。”谢僧道“全惠诗”并菖蒲亦云：“楚楚芳荪诗样清”。☉按：“抱朴子”：“菖蒲紫花尤善。”是以真菖蒲而假以荪名，实误也。

陈承《本草别说》：“今阳羡山中生水石间者，其叶逆水而生，根须略无泥土，根叶极紧细一寸，不啻九节，可人药。以瓦石器种之，旦暮易水则茂，水浊及有泥滓则萎，近人多称为石菖蒲，必此类也。”☉按；此即荪草之细者，今人用作盆玩，实非石菖蒲，而假以菖蒲之名，亦误也。（荪有粗细二种，亦如藻有牛藻、聚藻也。）

苏颂《图经本草》：“菖蒲春生青叶，长一二尺许，其叶中心有嵴，状如剑，无花实。”☉按：别录陶隐居注：“真菖蒲叶有嵴，四五月作小厘花，则非无花也。”（《风俗通》：“菖蒲放花，人得食之长年。方言曰：菖蒲得石上，生九寸，节紫，花尤善。”

东坡“石菖蒲赞”引《本草注》：“生下湿地，大根者。沈氏括谓：‘是昌阳，不可服’。”☉按：《神农本草经》：“菖蒲久服轻身，不忘不惑，可以延年，一名昌阳是。昌阳即菖蒲，今之菖蒲乃夏日之荪草，转相淆夺可知矣。（陈藏器云：“水菖蒲名昌阳，一名白昌，即今之溪荪也。”其误盖已久矣！）

《九歌·湘君》：“萹荪桡兮兰旌”☉按：《楚词》多对举之文，如：“沅有芷兮，澧有兰，兰芷变而不芳兮，荃蕙化而为茅。”皆各指一物。经此推之，则荪之非兰愈见矣！

李时珍“纲目”：“菖蒲凡五种，生于池泽，叶肥根高，泥菖蒲白昌也；生于溪涧，叶瘦根高，水菖蒲溪荪也；生于水石之间，叶有剑嵴者，石菖蒲也；高四五寸，叶如韭，根如匙柄者，亦石菖蒲也；根长二三分，叶长寸许，钱蒲是也。入药祗用二种石菖蒲。”☉按：菖蒲只二种，泥菖、石菖是也，均有剑嵴，乃真菖蒲。其余三种，荪草之粗细耳！李氏之言得失参半。（《遁斋闲览》谓：“楚词之荪，即今石菖蒲。盖均沿旧说而讹耳”。）

吴仁杰《离骚草木疏》：“溪荪，是石菖蒲一类中尤颖耳。药有君臣佐使，而此为君。《离骚》以为君喻良有以也。诸家以此种叶不作剑嵴，遂谓非真菖蒲。其实不在此，如泥菖虽叶作剑嵴，亦安所用也？”☉按：吴氏此说，宋时诸医，犹知荪草非石菖蒲，特无人发明而详辨之耳。（雷公云：勿用泥昌、夏昌二种，气秽味腥。）

《旧唐书》李训等传论，虑为蚤虱而采溪荪，翻获蚓蝶之患。☉按：《别录》陶隐居注：“主欬逆，断蚤虱不入，服御之用。”荪草气味酷烈，究与石菖蒲有别，俗医多用之，高明者亦宜慎之也。（药中傅会品甚多，均不可不考。）

（五十五）瓯建兰

“艺兰琐言”，尝论艺建浙兰矣。兹再评瓯建兰：瓯兰多生浙东，叶细长而尖，长尺许，有平行脉，由根丛生。春日开花，淡黄绿色，瓣上有细紫点，无紫点为素心，皆一茎一花，幽香清远，种类甚多。其一茎数花者为蕙，俗名蕙兰，亦春开。别一种至秋始开，亦一茎数花，以产于福建，故名建兰。

（注释略）

（五十六）金陵兰

兰生于深山邃谷，故名幽兰。宋陈正敏谓幽兰非真兰；唐颜师古以泽兰为幽兰。皆非也。明吾乡盛仲交《牛首山志》：天阙产兰，皆一茎十数花，间有一花者，叶少而阔，色碧、香细。金伟军《金陵待征录》：朱门山产铁线兰，茎与花皆深绿近墨，故名。云台山产品字兰，花开必三，匀如品字。杨仲篪“画兰诗”：“墨写幽兰寻品字”是也。张山兰与朱门略似。句容茅山亦产兰，笪江上《茅山志》：谓在长史馆南、隐居洞北，率皆春兰也。以上之兰，皆产于金陵山谷中，而多不经意。嗟乎！妩妩可人，寥寥知己。乡关菘韭，竞传风味之佳；空谷芝兰，莫识国香之异。余读唐张九龄《园中兰》诗，有“人多利一饱，谁复惜馨香”句。知古今同慨也。

（五十七）楚兰

兰生于楚地者，必为真兰。以楚为屈子祖国也。然兰多产幽崖邃谷中，楚多大山，必多人迹罕到之处。余屡举以问楚之人，鲜知者。近晤湘潭马鸥盟，言楚中之兰甚悉。为余作《楚兰说》。余读宋吕正愍《辨兰记》与元戴帅初《剡源集》然后知余识鸥盟有厚幸矣！吕之说曰：“楚人皆以石兰为兰。兰见于《易》、《礼》、《左氏传》，而着于《离骚》。古人所最贵，而名实错乱，乃至于此。”余窃疑之，乃询诸游仕荆湘者，则云：“楚之青兰旧矣！然乡人亦不知兰之为兰也，况他邦乎！”戴之说曰：“余少而喜“骚”独恨与屈大夫同生江南，而“骚”中草木名字，往往不能通解，岂湘浙风气土俗不同而然耶？久之得一官，游楚，获与楚人博物、通文字者往还，举而问之：其茫然不知。去吾浙人无几耳！”余何幸而识鸥盟也！云梦之兰，相如赋之；湘衡之兰，子固咏之。特只辞片义耳，更何幸而获此洋洋之“兰说”也！亟录之，以实我评兰琐言。

附《楚兰说》潭州马棪鸥盟

复明先生曰：“楚之有兰，楚之人鲜知者噫！”楚之人岂知如庄叟所云“毛嫱丽姬，麋鹿见之，决骤哉！”特与澧兰沅芷，相习而想忘。不似闽浙之人，好奇斗异。兰亦自灵均去后，雅不愿为人所称道耳，楚之人岂真鲜知有兰哉？仆楚人，略知楚兰者也，谓贵比玉魫，贱侪石蝉，皆非知者敢贡其说？兰在周时，不仅楚之有兰也，第他人，只知服媚甚，且为士女赠谑之资，辱兰甚矣。独吾楚屈大夫知其高洁，赋入《离骚》，以为香草冠，后人狃于沅澧之名，以为兰必邻水，今沅澧泽畔，杳无一茎。遂误以《本草》泽兰当之，谓屈子所赋，亦为泽兰。倘以兰为泽兰，则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，又树蕙之百亩。”岂又有泽蕙者乎？意当日沅湘，遍地皆兰，屈子行吟泽畔，就所见而赋之。厥后民庶地辟，泽畔之兰，当门必锄。故苍梧、衡岳之岩壑中，所在有之。而迥汀浅渚之旁，转稀矣。

仆幼尝乡居，春日行山野间，时有香气袭人。迹其处，则见林间竹下，时隐幽丛，广或蔽亩，少亦盈畦。多在人迹罕到之处，远尘氛避俗，情兰之所以为幽也。移植盆中，扬芬吐秀，无异在山，花后倾种于屋后山坡中，翌年滋布增繁，数岁后盈亩矣！然移种于外则否。赵子固《湘兰诗》有：“曾将移入浙西种，一岁才华一两茎”是也。其叶长而瘦，披拂翩跹，如列子御风，凌虚欲化。又如藐姑绰约，遗世独立。蕙叶微阔，花瓣有肥有瘦，兰蕙皆然，则生于土间、石畔之不同也。王元美昆季谓：“古人所画皆浙兰，特未见吾楚之兰耳！”犹忆移种屋后之春兰，腊底开花，其中有素心者，心有淡黄点，苞筋俱白；有并蒂双花者，七瓣九瓣不等。特楚人无好事者表其异，而楚兰又不能移植远方，故隐而不彰。余欲继昌黎而作“续猗兰操”矣！

仆亦尝泛西江，游岭峤矣！江西之兰蕙，其叶较吾楚稍宽，花瓣亦肥长，土人称为“马耳”。花开，间有作粉红色，茎亦有长至六七寸者。其劲直阔叶之蕙，则抚州以上山中甚多，土人芟削其根，货于市，价甚廉。植于沙盆，五月初旬即有花，陆续可开至九十月，盖风土之异。不似移植江南之黔贵粤，则殊少春开之兰蕙。余游琼、潮等州时，偶写墨兰，人咸诧是纤纤者为，见所未见。园林盆盎，咸来目闽中，惟所见异种有二：一叶阔而全下垂，几类金钱菖蒲者，不似习见闽种之挺直。一所谓墨兰者，叶阔几盈寸，略现紫色，花紫黑而干甚长，每干十余花，与常蕙无异，开在冬腊月无香。花得其形似，而失其芬芳，使屈大夫见之，必曰非吾族类也。又有珠兰两种：一草本圆叶，各省多有。一木本高树，繁枝细叶，花碎黄如鱼子，均夏秋开。此尤非吾楚兰之亚也。

嗟乎！荆棘塞途，芳馨欲绝，兰之沦于众草久矣！复明先生起而振之，甄采旧闻，广搜群籍，编具四美，言成一家。仆何敢谓芳心自同，知音谬托！惟先生以编中鲜言楚兰者，乃问道于蒙，不揣固陋，因作《楚兰说》。

（五十八）楚兰为友

友人马鸥盟，以湘人旅于广陵而识兰之真。明广陵陆伯杨，游于湖湘而探兰之奥，皆清才也。伯阳常历洞庭、上衡山、抵九疑苍梧，往深林绝谷中，睹有兰生于层崖之上、长松之下，乃披草坐石上，与兰为偶，因叹曰：“兰乎，吾将以汝为友乎！吾乌能与萧艾同伍？菅蒯并处乎！又乌能效百卉媚人以自贾乎？纵不能如铜池之芝为国之祥，宁与薇蕨稿死于山之幽阻乎！”自是与兰莫逆，志气相合，遂自号曰“友兰”。然未闻伯阳言兰奚若，盖有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者。余想楚中之兰，当不异于古，非若洛阳牡丹，不逮唐世；柴桑之鞠，近多浮华，以彼能自遂其天也。闽赣江浙之兰，赏之者众，则不能矣！杨士奇曾为伯阳作《友兰生传》，录如下。

《友兰生传》明杨士奇以字行

生负奇气，工词翰，与俗寡合薄。游湖湘间，历洞庭，上衡山，抵九疑、苍梧，览有虞氏狩处，徘徊徜徉，悠然自得，人莫能知。尝往深林，绝谷中，观有兰生于层崖之上，长松之下，流泉交注，幽荫四周，大风坌兴，香闻数十里。即冒蒙密履，崎崟而往。造之既至，披草坐石，与兰为偶，日晏忘返，如得良友焉。因欢曰：兰乎，吾将以汝为友乎！吾恶能与萧艾同伍，菅蒯并处乎？又恶能效百卉媚人，以自贾乎？纵不能如铜池之芝，为国之祥宁。与薇蕨稿死于山之幽阻乎，自是与兰莫逆，志气相合，不啻针芥之与胶漆也。遂自号曰“友兰”，人亦以“友兰”称之，或曰汉有近署，以兰为名，众才毕集，舒翘振英，子其将慕而从之欤？生曰：华要之地，惟德是起，苟非其人自取秽败，吾何慕焉？或又曰：荆有屈平，贤而摈弃，憔悴悲吟，以兰自媲。子岂拟夫若人之流欤？生曰：吾未赏仕，于人无忤于己，吾何怼焉？或又曰：仲尼有言：“同心之言，其臭如兰。”子其思得君子之交，以乐圣人之道者欤？生笑而不应。紫薇山人闻之录为传。生陆姓，闿名，字伯阳。